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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書>攝政王的掌中嬌 蝸牛 > 第68頁(第1頁)

第68頁(第1頁)

那拿虎皮的男人旁邊站着個漢族舌人,和漢商講了半天,謝紳不知道他說了什麼,最後生意成交,一張完整的斑斓猛虎皮,就換了半袋米。

那女真人拿着半袋米直哆嗦,完全傻了。舌人轉身就走,女真人追上去抓他領子,舌人跟着鬧:“你們不是能搶麼趕緊搶啊,到南邊沒搶夠沒殺夠?”女真人也喊:“早晚殺光你們,早晚都是我們的!”

謝紳看到他倆打起來。那兩人滾做一堆,旁邊立即圍滿了人,漢民也有邊民也有,興奮大喊助威。各個都是衣衫破舊瘦得清癯,這樣混做一堆,竟然也不分彼此。

和中原一樣,有人市。人市上賣孩子的,賣老婆的,總之能賣的都賣,換口吃的,被買的還有條活路。謝紳聽行商說過,中原罵賤女人的“歪剌骨”其實是“瓦剌姑”。從前大晏皇帝征斂瓦剌,逼得瓦剌賣兒賣女。瓦剌女人便宜,所以下賤。

謝紳面無表情穿過人群。

進入沈陽,做個抉擇:剃頭,還是離開。他原本想着,的母親離世,他也沒什麼牽挂。他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也回不了大晏。殺身成仁,以身殉道,他念的就是大義的書。

但是剃頭的時候謝紳每一塊肌肉都是繃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成什麼樣了。和他一起剃的好幾個書生,剃好了金錢鼠尾,後腦勺垂在脖子上面一根線。

最大的問題卻不是這個。建州,也就是金國,根本沒有過多的職位招攬那麼多漢人。漢人多數是奴隸,頂天能混成範文程的“大學士”,或者武将像李永芳那樣娶努爾哈濟的女兒。娶了也就那樣,李永芳還不是上朝的時候被揍。

但是姿态還是有的,謝紳很快在一個牛錄額真家裡找到個西席的活。黃台吉希望女真人能夠讀寫漢話,雖然目前女真人仍以蒙古話為貴。所以黃台吉下令牛錄額真以上官員家中必須有漢人先生教授子女漢話讀寫,成年人更改語言不方便,下一代必須掌握。多數女真人對這個命令不以為然,雖然不得不遵守。謝紳眼前總是晃着那個瘦弱的用虎皮換了半袋米的女真人。

不知道他和那個漢人舌人最後誰打赢了?

熬到出了正月,二月份整個東北冰災,沈陽和外界斷了聯系。謝紳隻往外送過一次信息,竟然是那個領他們偷渡的朝鮮商人。朝鮮商人當時告訴他下次聯絡在互市,朝廷會拍巡檢隊過山海關,混在裡面的錦衣衛會想辦法接近互市。那個錦衣衛謝紳認識,叫冼至靜。

突如其來的冰災打斷了民間互市的日期,謝紳急瘋了。他甚至不是着急往外送信息,他隻是想見一見山海關那一邊的人。

沈陽和外面完全斷了聯系。牛錄額真阿靈阿總是不在家,人心惶惶。本來建州就鬧饑荒,現在牛養牲畜什麼都保不住。漢人的口糧先斷,阿靈阿對謝紳還行,謝紳還能分到一把糠。謝紳想過偷着跑出去,是不是會凍死在路上。

他躺在土炕上,聽封死的牆外面大煙兒炮整整呼号一夜,那隻惡獸就蹲在屋外,張着嘴,等着嚼碎人命。

第二天,建州所有管事兒的全部出城去統計還有多少人幸存。阿靈阿隻是無奈地幫助主子收容南邊混不下去的蠻子,如今這些南蠻子也該有點用處。他派謝紳出城去清點,凍死在外面也不可惜。謝紳茫然無目的地在城外轉圈。

到處都是雪,那麼厚的雪。白白淨淨,溫溫柔柔,謝紳卻不敢想那下面都是什麼。謝紳着實不矮,雪最深的地方他不敢去,沒胸。

謝紳聽見雪下面有哭聲。小孩子的哭聲。他循着哭聲艱難跋涉兩步,然後他聽見女真話。女真小孩子喊救命,謝紳站住了。

小孩子的聲音很微弱,越來越弱,從雪地裡冒出來的唯一的活氣兒,北風一吹,散了。

謝紳用女真話吼一句:“待着别動!”

他踉踉跄跄撲過去,徒手挖。他瘋狂地挖雪,嘴裡喃喃地背:“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謝紳摸到一塊木闆,接着往下刨,漸漸挖出泥糊稻草的房頂,木杆梁。應該是房子被雪壓塌了。謝紳彎腰伸手去摸,猛然摸到一隻清灰的手。凍得僵硬的死肉與骨頭。謝紳全身的筋幾乎同時一抽,他還想吐,可是口中還在背,視人猶己,視國猶家,天地萬物為一體。 謝紳挖到兩個成年人,一對夫婦,看樣子是睡夢中被倒塌的梁給壓死的。謝紳越挖越深,沉重的呵氣加速融化,雪水往他身上灌,老棉襖又濕又冷又沉。謝紳不能放棄,他挖到土炕邊緣,看到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包着兩包淚,小臉髒兮兮。謝紳累得直捯氣,說不出話。他把手伸進雪洞裡,幼兒瘦骨嶙峋的小手小心翼翼捏住他的手指。

土炕幫小孩子擋了房梁。其實不被梁砸這家人也活不過這幾天。謝紳把小孩子拖出來,把被子毯子能拽的也拽出來,裹住他。太瘦了,瘦得不正常。謝紳把懷裡揣着一直沒舍得吃的幾顆糖炒栗子拿出來咬開殼,塞進小孩子的嘴,這是唯一能吃的東西了。

他說不清楚小孩子多大。小孩子吃掉幾顆栗子,含着眼淚咬包栗子的油紙,那上面沾着塘渣。

謝紳摟住他,劫後餘生地劇烈喘息。

他今天聽見一個幼兒喊救命,然後救了他。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

小娃娃哭不動,隻能默默地流淚,髒兮兮的小臉上花花的兩道,被寒風一吹皮膚皴起。謝紳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然後背起他。孩子很小,謝紳背着他卻差點站不起來。那真是謝紳這輩子走過的最長的路,感覺不到自己的腳,兩條腿就是兩條木頭,一下一下往雪裡插。謝紳想起那個行商的警告,他豁出去了,也許腳趾手指要凍爛。

謝紳不讓小娃娃睡着,背着他跟他講話。他說漢話,小男孩說女真話,全都聽不懂,可那是除了風聲之外唯一的動靜。

謝紳女真話真的不靈,阿靈阿家隻有奴仆講女真話,阿靈阿全家都是蒙古話。他勉強分辨出小孩兒叫“曼都”,好像相當于漢家“大壯”的意思。謝紳呼吸沒有和氣了,從裡往外涼透了,不由得笑:“出來一趟,救了你這隻小饅頭。”

背上沒動靜了。

謝紳用手拍孩子的屁股,沒反應。謝紳着急,但是他現在不能停下來,他懷疑一旦停下來他再也沒力氣繼續走路。冷風抽得謝紳打晃,謝紳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眼前又黑又亮,什麼雪啊樹啊天啊地啊全花了。

冷風抽出謝紳的眼淚。

小饅頭睡着了。謝紳不會唱搖籃曲,也不知道女真話怎麼安撫永遠不會再醒來的幼童。謝紳心裡茫然,空得發慌。這麼大的幼兒應該啟蒙了,應該念書,念什麼……

“天轉北,日升東。東風淡淡,曉日蒙蒙。野橋霜正滑,江路雪初融。報國忠臣心秉赤,傷春美女臉消紅……”

古老語言最溫柔深沉的韻律仿佛無聲卻醇厚的春風,拂過乖戾的冰雪。謝紳覺察摟着脖子的冰涼小手動一動——打拍子。小家夥跟着謝紳的節奏打拍子。陌生的漢話,莊重親切,善意地壓着每一個韻。

謝紳勝利地大笑,滿臉鼻涕眼淚。北風扇他一耳光,他不在乎疼。

謝紳救回一個平民孩子,自己全須全尾,手指腳趾都沒掉,阿靈阿對他有點另眼相看,有實用的人總不會叫人太讨厭。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覺,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靜地瞄謝紳。謝紳正愁怎麼跟他解釋父母死亡的事情,沒想到曼都這麼平靜。謝紳一愣,忽然想過來,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曼都知道。謝紳捏着他的手指開玩笑:“小饅頭。”

曼都還是看他,肚子咕噜一聲。

謝紳苦笑,他堂堂翰林,現在最想吃個饅頭——他很久沒見過白面了。曼都應該也不知道饅頭是什麼,隻是輕輕握住謝紳的手指,這成了他們之間一個默契的小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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