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快亮的時候響了号角。”說話的是舒硯,他在宿舍都聽見了。
“你說這個啊……”高瞻擱了筷子,咕咚咕咚把湯汁喝得精光,“不說還好,一說我就生氣。上次我們去搶險,鎮上那些人不守着自己的房子,偏要去守婳娘家,給我們添了大.麻煩,你們還記得吧?”
顧長願點頭,他記得平頭為這事連罵了好幾天。
“這次更邪門!我們勞心勞力地扛沙袋,到了半夜,不知道是誰說這肯定是山神發了怒,山神懲罰什麼的,瞬間就亂套了,亂跑亂蹿的,哭天喊地的,趕我們走的,一窩蜂全來了……這些人一亂,我們就得處處盯着他們。你們說,這黑燈瞎火的不好好在帳篷裡待着,跑哪兒去?再說,把我們趕走了誰給他們補房修路送水送吃的?”
高瞻說着說着就冒了火,拳頭攥得咯嘣響,顧長願心一涼,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人的本質還是經驗性動物,遇到無法理解的事情就會本能地害怕和抵觸,從婳娘說‘鎮上再也經不起風雨了’,他的心就一直懸着,就怕擾了這大難後的安甯,但他隻是擔心岐舟的病症引起恐慌,誰知道是暴雨讓鎮子亂了套。
“以前下過這麼大的雨嗎?”
“大雨多着呢,要說一場暴雨接着一場暴雨的話……少,但我記得有過,這不是第一次。”
舒硯:“那怎麼還怕成這樣?”
“醫療隊上島是第一次啊,這兩個月我們去鎮上的次數比過去兩年加起來還多,我們去多了他們心慌,一慌就愛瞎想……”
舒硯忿忿罵了一聲。
“哎,扯遠了,這事不怪你們,換其他人來也一樣……”高瞻招手讓炊事兵再下一碗臊子面,“反正昨天把我們折騰壞了,我也不知道号角是幾點鐘響的,就看見三個男人站在七八米高的土堆上,舉着比手臂還長的号角。雨那麼大,那三人就跟站在瀑布下面似的,我們想這多半是什麼儀式也不敢勸,隻好盯着。号角聲一響,鎮上的人就像,像……”高瞻一時想不到合适的形容,連着“像”了好幾聲,“就像被打了鎮定劑一樣,不哭不鬧不瞎跑了,還有人說什麼山神聽到了就有希望了,說得眼淚嘩嘩的……”
舒硯驚得張大了嘴。
高瞻起身去端面:“反正多虧了号角,我們才能早收工。”
接下來的三天,老天都像開了閘門似的任憑雨水傾瀉,顧長願沒想過島上的雨季會這麼猛,暴雨接小雨,小雨又接着暴雨,翻來覆去,沒完沒了。邊庭和士兵們每天早出晚歸,顧長願待在實驗室裡。雨下得人心煩氣躁,日曆上的紅叉畫了滿滿一排,連舒硯都說:‘再這麼下去,我都想找個神仙拜一拜了’,顧長願聽了心裡不是滋味。
等到雨水減弱,已經是五天後。顧長願想去鎮上看看,高瞻思忖了會兒:“行,不過你得有個心理準備。”
出了哨所,皮卡車在泥漿裡颠簸,泥漿彙成河,飄滿泡脹的木墩和麻雀、鎮子口堆滿了茅草,隻留下兩三人寬的豁口,車開不進去,隻能一步一步走到鎮子裡。顧長願以為高瞻說的‘要有心理準備’是指這滿目瘡痍,直到見了鎮上的人,才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
雨還是那雨,人還是那些人,但氣氛不一樣了。
前幾回來鎮上,人們雖然落魄,但眼裡還算有些東西,有人戒備、有人畏懼、有人厭惡、有人看眼神就知道定是在默默地罵他們,在心裡喊着‘快滾’;但這次人們圍着篝火,眼神卻空了,火光一絲都沒倒映進眼裡,見他們來了,隻是淡淡觑了一眼,又裹着破舊衣服烤火取暖了,彼此之間不說話,不交談,連空氣都像被抽離了。
“鎮上不一樣了。這暴雨啊,來一次還扛得住,還沒恢複又來就……”高瞻歎氣。
顧長願無聲地打量着鎮子,忽然眼前一暗,邊庭朝他撲來,摁住他胳膊就往下拽,顧長願隻覺得一陣寒風從頭頂擦過,定神一看,一塊石頭重重砸在他腳邊,頃刻陷進泥土裡。
石頭來的太快,又是從背後飛來,顧長願壓根兒沒留意,轉過身才看見五米開外站着一個胖男孩,圓頭圓腦,像個木墩,再看地上,那石頭比成年人的拳頭還大。這要是砸在腦袋上,那還不當場頭破血流?顧長願一陣後怕:他做了什麼就遭人恨了?下這麼狠的手?
“做什麼!”高瞻大喝一聲。胖木墩哆嗦了一下,又鼓着眼怒瞪着他們。
視線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篝火邊的人齊齊看向顧長願,卻隻是木然地看着,一副沒心思攙合的樣子。
邊庭抓着顧長願的手,把他掩在身後。片刻,人群裡傳出‘胖崽子,你阿娘在找你呢’的叫喚,那胖木墩才撲撲地跑了,跑走時手心一松,又一塊石頭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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