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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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眸子散盡所有污濁，唯餘澄澈，竟叫孟長夜不敢逼視。他現在的模樣像隻明明沒犯錯，卻無故被主人打罵遺棄的小狗，既有些心灰意懶，又透着小心翼翼地讨好與委屈，任誰看了都會心軟。孟長夜自诩心堅如鐵，卻也招架不住，手一抖，把半瓶藥粉都倒在了傷處，然後撕掉自己衣擺，替他嚴嚴實實包紮起來，末了又掏出一種綠色的藥膏，粗手粗腳地塗在他臉上，然後落荒而逃。逃出去老遠，他腦海裡還反複萦繞着少年雪白雙腿架在自己臂彎裡的場景，垂頭看看身下，不免格外慶幸。這鋼鐵鑄就的甲胄就是保險，堅硬厚實，把什麼都擋住了。上了藥之後有姝感覺好很多，在衆人的監視下喝了兩碗粥，和衣而睡。一夜無夢，翌日天還未亮，孟長夜就掀開門簾将他搖醒，低聲命令，&ldo;快些起來，該出發了！&rdo;雖是下令，語氣卻比前一天溫柔了許多倍。淳帝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屋子裡，悚然道，&ldo;這是哪兒？朕怎麼來的？&rdo;孟長夜柔和的面色慢慢繃緊，如鷹隼一般的狹長雙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尤其不放過他渾濁發紅的眼睛，直過了好一會兒才道，&ldo;你不記得自己怎麼來的？&rdo;&ldo;廢話！朕若是記得還問你作甚？對了，朕記起來了！&rdo;淳帝拊掌，緊接着怒目而視，&ldo;你讓朕騎馬，朕不肯，你就狠狠扇了朕一巴掌，把朕給扇暈了吧？然後你們就趁着朕暈倒的時候把朕弄到這兒來了。&rdo;孟長夜眸光連閃，若有所覺，卻也不加以反駁，再開口時語氣兇煞了無數倍，&ldo;知道還叽歪什麼，趕緊起床趕路！還有，老子早就警告過你，别一口一個朕擺那當皇帝的譜兒。下回再讓老子聽見，定然拔了你舌頭！&rdo;淳帝連忙捂嘴搖頭，表示受教，然後笨手笨腳地下床，還未站穩就哀嚎起來，這回當真像殺豬一樣，&ldo;啊啊啊啊啊！朕，我的腿好痛！我的腿怎麼了？&rdo;&ldo;不過磨破點皮而已，嚎什麼！&rdo;孟長夜忍無可忍，本想一巴掌抽過去，想起昨晚那人，連忙收回九成力道。即便如此，淳帝依然被抽得眼睛發黑，哭哭唧唧、半瘸半拐地走到外面，胡亂洗了一把臉。士兵把昨晚剩下的粥水稍微熱了一下，端來給大家分食。淳帝端起碗略喝一口，連忙吐了出來，大聲抱怨，&ldo;這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比毒藥還難喝！我要吃芙蓉糕、糯米圓子、牛奶茯苓霜，雞皮蝦丸……&rdo;衆人紛紛朝他看去，搞不明白昨天還老老實實、安安分分的人，怎麼睡一覺起來又開始作。還以為他認慫了呢！&ldo;你他娘的愛吃不吃！&rdo;脾氣最為火爆的副将劉傳山一把拂落他手裡的粥碗，然後一拳搗過去。孟長夜本想阻攔，腳尖微微一動，到底沒站起來。眼前這人壓根不是昨晚他認識的那個，見了此人隻有滿心厭憎，哪餘半分憐惜，恨不得一刀宰了才好。但真把人宰了，也就弄不清昨晚那人究竟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實存在。眼見淳帝被打得幾欲吐血，而劉傳山不依不撓還要再補一腳，他這才徐徐開口，&ldo;悠着點，别把人打死。快吃，吃完好上路，别耽擱時辰。&rdo;劉傳山啐了一口，端起碗唏哩呼噜把粥喝完，去馬棚牽馬。淳帝在太監的攙扶下爬起來，走到一邊默默按揉絞痛不已的胸口，竟是賭氣不肯吃早膳。别人也不搭理他，隻管把最後一點粥刮進碗裡，分食幹淨。臨出發的時候，淳帝畏懼高頭大馬，無論如何也不願上去，弄得大家心頭火起。孟長夜本就不是個好性兒的，一揮長鞭将他卷到自己馬背上，用牛皮繩五花大綁，趴放在屁股後，與馬鞍緊緊栓在一起，這便出發了。可憐淳帝頭朝下，腳朝上，五髒六腑被馬兒颠地移了位，沒跑多遠就稀裡嘩啦吐了出來。他吐出的東西是些烏漆墨黑的液體，隔了老遠都能聞見那股惡臭，莫說兩千精銳無法忍受，便是訓練有素的戰馬也都撩起前蹄，騷動不安。孟長夜離他最近，受害也最深，恨不能把自己鼻子割了才好。忍了兩裡地，眼見前方出現一條小河，他立刻下馬，把人松綁之後拎到河邊，将他腦袋摁進水裡，狠聲道，&ldo;娘的，你究竟是吃了屎還是喝了大糞，竟然這麼臭！你給老子好生洗洗，不洗幹淨，老子就讓人把你皮扒開來洗！&rdo;淳帝本就因嘔吐而出現呼吸困難的情況，一下被摁進水裡，竟閉了氣，暈死過去。有姝卻悠悠轉醒，下意識地灌了幾口河水，然後拼命掙紮起來。孟長夜無意把人溺死，立刻揪住他腦後的發髻，将他提起來，卻乍然對上一雙黑白分明，淚汪汪的眼睛。&ldo;我，我又犯了什麼錯？你就不能好好說嗎？非要這樣折磨我！&rdo;素來被主子捧在手心裡的有姝真有些事受不了了，嘴巴一癟就哭起來。他哭泣的聲音與淳帝完全不同，後者是掐着嗓子嚎啕，他卻是含着滿腹委屈欲訴不訴，一會兒低低哼兩聲，一會兒聳着肩膀哽咽，偶爾還打一個嗝，聽着好笑，看着可憐。孟長夜冷硬的心不知不覺就軟了。他松開他腦後的發髻，改為撫摸，試探道，&ldo;之前發生了什麼你還記得嗎？&rdo;有姝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莫名其妙來到一條小河邊。他立刻抹掉眼淚，站起來舉目四顧，恍惚道，&ldo;我不是睡着了嗎？你趁我睡着便把我帶到這兒來了？&rdo;僅憑一次兩次的異狀，孟長夜還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測，故而也不點破，颔首道，&ldo;是我把你帶到這兒來的，我們急着趕路，耽誤不得。你快些洗把臉，待會兒就要出發了。&rdo;有姝沒心沒肺慣了，轉頭就把之前主子将自己腦袋使勁兒往水裡按，仿佛要淹死自己的事忘到腦後，俯下身洗臉。聞見頭發上沾染的惡臭，他不免幹嘔起來，見路旁長了一叢七裡香，連忙摘了葉子揉爛，将汁水滴在發絲間，反複揉搓幾次，味道總算漸漸淡去。&ldo;我怎麼這麼臭？&rdo;他習慣性地拽住主子衣袖。孟長夜挑眉看看他蔥白的指尖，到底沒掙開，戲谑道，&ldo;你睡得太沉，不小心從馬上掉進糞坑裡了。&rdo;有姝：&ldo;……&rdo;果然一世比一世倒黴。陸判有姝立刻就接受了主子的解釋，再一想又覺不對，糾結地問道，&ldo;我掉進糞坑裡了，為何隻有頭臉污穢不堪？&rdo;孟長夜腳步微微一頓，正絞盡腦汁地思忖該如何搪塞，又見他恍然大悟道，&ldo;是了，我必然是倒栽蔥一般掉了進去，這才隻弄髒頭臉。萬幸萬幸！難怪你剛才把我摁進水裡，原來是在幫我清洗。謝謝啊！&rdo;對上少年清澈見底又感激不盡的目光，饒是孟長夜再如何心黑手狠，現在也有些不自在起來，更暗暗覺得好笑。他還什麼都沒說呢，這人就把前後細節給補全了，還盡往好處想，當真單純的可以。即便知道這有可能是淳帝為了逃脫而故意裝瘋賣傻使的詭計，他也硬不下心。有姝絲毫不曉得主子的掙紮，得知他并非折磨自己，陰郁的心瞬間放晴，正想再與他搭讪幾句，增加好感度，甫一張口卻又聞見一股惡臭，當即幹嘔起來。不會是掉進糞坑裡的時候喝了幾口大糞吧？這樣一想，他嘔得更加厲害了，嗓子眼裡冒出一股酸水，稀裡嘩啦吐進草叢。孟長夜反射性地後退，正待捏住鼻子，卻發現這回吐出的不過是尋常膽汁，并無那熏人的惡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不成目光變清澈了，連帶的内腑也幹幹淨淨，清潔如初？思忖間，有姝已緩過勁兒來，在草叢裡扒拉許久，終于挖出幾根魚腥草，用河水洗掉泥沙塞進嘴裡，迫不及待地咀嚼，連嚼五六根，再往手心呵一口氣，自己聞了聞，總算是沒了異味。&ldo;将軍，我弄好了，可以出發了。&rdo;竟然在主子跟前丢了這樣一個大醜，有姝臉頰漲紅，手足無措。孟長夜将他夾在胳膊下，慢慢爬上官道，狀似不經意地詢問，&ldo;你怎會認識魚腥草？我還以為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皇族連白菜蘿蔔長什麼樣兒都不知道。&rdo;有姝頭朝下，腦袋有些充血，一面像小狗一般撲騰四肢，一面悶聲悶氣地答話，&ldo;将軍，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隻要是能吃的東西，我全都認識，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草包。&rdo;他本想标榜一下自己，卻不小心戳到孟長夜心肺，惹得對方冷笑起來，還用力拍了拍他極富彈性的屁股，&ldo;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草包？那你告訴我，晉國究竟是怎麼滅亡的？百姓究竟是怎麼造反的？天下究竟是怎麼大亂的？&rdo;有姝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答案。若是換成以前的他，頂多隻能在實驗室裡搞搞科研，談不上治理國家。但與主子相伴四世，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學了許多帝王之術，不敢說一統天下，但把晉國打造成太平盛世卻絕對沒有問題。然而現實與理想之間仿佛隔着一個天堂與一座地獄。晉國已經滅亡，百姓已經造反，天下已經大亂，這一切都源于淳帝的昏聩無道。有姝想了又想，還是沒能找回那些丢失的記憶，但這具身體分明又是自己的。他憂心如焚，卻不敢表現出來，試探道，&ldo;将軍，若是我與你說，我壓根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事，你會信嗎？你扇我巴掌那天我剛剛醒過來，完全沒有以前的記憶。&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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