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面上一窘,但仍是拱了拱手:“若是如此,老夫更應該感謝遊将軍才是。”
遊彥輕笑,朝着他回禮,轉過頭看了看已經空蕩蕩的大殿:“時候也不早了,鄭大人還是抓緊回去吧,也省的家裡人久等。”
中書令聽出遊彥話裡的拒絕之意,眯了眯眼,朝着遊彥拱了拱手,轉身出了大殿。遊彥在原地站了一會,才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看見候在殿門外的高庸時,遊彥面上沒有絲毫的訝異,他朝着高庸點了點頭:“讓内官久等了。”
高庸朝着遊彥施禮:“将軍,陛下在長樂宮等您。”
“我料到了。”遊彥笑了笑,“就算内官不來,散了朝,我也會去長樂宮求見陛下。”
高庸微微蹙眉,面上勉強露出了一點笑意:“看來将軍今日也是有話想要和陛下說了。”
遊彥偏頭看他:“内官心中大概有不少疑惑,想必咱們聖上心中亦然,既然如此,有些話總是要說清楚的。”
高庸心中自然有疑惑,遊彥突然出現就已經讓他訝異非常,更不曾想到,遊彥居然會公然在早朝之上和蔺策唱反調,這是先前的這些年裡從未有過的事情。因為遊彥為人雖然看似離經叛道,不循常理,但面對蔺策的時候卻總是格外的溫柔與耐心,在高庸的印象裡,哪怕是在他們最為艱難之時,隻要是蔺策想要的東西,遊彥都會想方設法地幫他實現。
遊彥做事極有分寸,過去的幾年雖然身居高位,在朝堂之上卻鮮少主動開口,懶于參與朝局,也更不會與其他朝臣結交。偶有幾次發聲也是站在蔺策這邊,僅幾句話就讓百官啞口無言。
而今日,當遊彥在早朝之上再開口,卻是朝向蔺策之時,蔺策也好,高庸也罷,才回想起這人是如何擅長雄辯,若開口又是何等的咄咄逼人。
高庸有心想要問問遊彥突然如此的原因,但依着他的身份,有些話實在是由不得他來開口,他隻能輕輕地歎了口氣,沉默地走在遊彥身前替他引路。
長樂宮中一片寂然,守在門口的内侍都盡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有一點過失惹惱了散朝之後明顯不虞的蔺策,看見遊彥跟着高庸而來,所有人都明顯松了口氣,畢竟在他們眼裡,隻有遊彥才能平息聖怒。卻沒有人察覺到高庸的憂心忡忡,畢竟隻有高庸清楚,今日遊彥才是這一切的導火索。
不管旁人究竟如何,遊彥卻依舊一臉淡然,他在殿門外跟高庸告别,自己推開殿門,大步走了進去。
蔺策從早朝之上回來便心事重重,難得地沒有在書案前批閱奏章,而是一個人躺在軟榻之上,睜着眼目不轉睛地看着頭頂,在朝堂之上的意氣風發也好,面對朝臣的決斷果敢也好,此時都消失殆盡,一雙眼底隻剩下茫然,從遊彥的角度看過去,還有幾分無措。
遊彥在内殿門口頓住了腳步,他能察覺到蔺策此刻會如何的挫敗,有些話從自己口中說出和從其他朝臣口中說出,對蔺策來說畢竟是不同的。但也正因為如此,有些話也必須由他來說。
先前他對蔺策可以算得上是百般縱容,對于所有蔺策想要的東西,都恨不得捧到他手裡,不能看着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
但昨夜遊彥夙夜未眠,他想了許許多多的事,過往發生在他與蔺策之間的種種,蔺策登基之後的各種作為,他想自己是不是還是做錯了,想自己究竟該如何面對蔺策,而後他終于恍然大悟。
他一直在避諱與蔺策之間産生矛盾,避免兩人之間發生隔閡,因為這些事情影響他們的情意,但有些事是避不開的,他與蔺策二人的出身,家世,還有他們長到今日所經曆的種種,都注定了他們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人,哪怕他們心意相通,卻也沒有辦法保證在所有的事上都能夠志同道合。
矛盾總還是會産生的,但總還是會解決的。
歸根結底,蔺策最想要的還是定國安邦,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英明君主,那在這個過程之中經曆的種種分歧也好,誤會也罷,全都不值一提。
最重要的是,他要幫蔺策實現他最想要的這個初衷,從未變過。
遊彥故意放重了腳步走到軟榻前,榻上的人卻對腳步聲毫無察覺一般,兀自保持着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遊彥還鮮少見到蔺策這副樣子,一時之間居然覺得有些好笑,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垂下頭來看着蔺策,卻依舊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遊彥笑了一下,緩聲道:“這青天白日地倒是難得見到咱們陛下休息,看來實在是被朝政煩的緊了。”
蔺策聞言,幾乎是立刻翻身坐起,他右手用力捏緊成拳,一雙眼緊鎖在遊彥臉上,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良久,他牽起一面唇角,露出幾分笑意,伸手朝着不遠處的座椅指了指,“坐吧。”
遊彥眯了眯眼,覺得蔺策的态度實在是有些生疏,面上卻沒有絲毫地顯露,反倒朝着蔺策再次施禮:“多謝陛下賜座。”而後才走到那座椅前,坐了下來。
自蔺策搬入長樂宮已有四年,這四年的時間裡遊彥無數次的來到這裡,已然成為這兒的半個主人,卻還是第一次像今日這樣,像是一個普通的文武百官一般,克制而守禮。
蔺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被緊咬的下唇上留下明顯的齒痕,落入遊彥眼裡倒是有幾分礙眼,他凝神看了一眼,偏轉過頭,收回視線:“不知陛下今日召臣前來,所為何事?”
蔺策雙手背負在身後,用力地握緊,腰背挺直,他在面對遊彥的時候總是格外的輕松自然,卻還是頭一次像此刻這般,整個人都緊繃着,他背對着遊彥,不去看他的臉,緩緩道:“你難道就沒有什麼話要說?”
遊彥在心裡歎息,他實在是不适應用這種方式與蔺策溝通,但已至此,有些話總還是要說出口,他站起身正色道:“我想說的,其實今日在早朝之上已經說得足夠清楚,李埠一案須得謹慎,不能濫殺,更不宜連坐。甚至在适當的時候,應該退讓幾分,以彰顯聖上仁德。”
蔺策蓦地轉過身:“你的意思是覺得我嗜殺成性,殘暴不仁?”
遊彥擡起頭,直視蔺策的眼睛,有那麼一刹那,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那雙熟悉的眼底看見了水光,他垂下眼簾,低歎道:“你該清楚,我并無此意,并且,永遠都不會有此意。”遊彥說着話,再次擡起頭,“你是什麼樣的人,這普天之下,還會有人比我更為了解嗎?”
蔺策與遊彥對視,他發現不管過了多久,在面對遊彥的時候,他永遠都還是不知所措。他擡手捏了捏額角,隻覺得疲憊不已,總覺得自己一直擔憂的事情好像在一點一點的發生,而他卻無能為力。他放開手,低聲道:“人總是會變的,我可以理解。”
遊彥瞪圓了眼,一時之間沒有理解蔺策在說什麼,就在他錯愕之間,蔺策突然擺了擺手,分明是不想再提此事:“不管你怎麼以為,在李埠一案上,我是完全依循律法,盡管看起來過于嚴苛,那也隻能怪他們為何要鑄下大錯,一次又一次地試探我的底線。今日在早朝之上,我就已經說過,我所作所為,無愧于天下百姓,也無愧于列祖列宗。”
遊彥皺起眉頭:“我朝律法是開國之時所修訂,當時天下初定,百廢待興,為了收拾殘局,盡快平定局勢,在許多條文之上格外嚴苛。但時至今日,四海清明,如此律法已經不太适用,因為李埠一案,已經死了太多的人,因為一個李埠把整個朝堂都清空,這一步未免太過冒失了。”
“如若滿朝文武都跟李埠有所牽扯,如若他們所有人都對這個江山心懷不軌,我殺光他們又如何?留這些人在朝中,我還不如當一個孤家寡人!”
遊彥盯着蔺策看了一會,緩聲道:“陛下狂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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