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婆婆擺手:“熟門熟路的,送個啥?”
陳醜奴跟在她身後。
金烏西墜,霞雲滿天,地上也被染得黃的黃,紅的紅。走出小院,是一條蜿蜒的下山小徑,徑旁草木繁茂,蓊蓊綠影裡點綴着花絲絨絨的薊薊草、粉白相間的田旋花。
陳醜奴走在幺婆婆後頭,他一步,幺婆婆三步。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山間的泥路偶有松軟,幺婆婆一不留神,連人帶拐地打了個趔趄,陳醜奴長臂一伸,把她拉住,想了想,跨到前頭,蹲下來把她背到了身上。
幺婆婆隻覺得自己一下子升得老高老高。
她想,醜奴一定是個極高大的孩子,指不定比那關公廟裡的關老爺還要魁梧,隻可惜,她看不到。
“醜奴啊,”幺婆婆忍不住歎,“你不比旁人差,不該過成這樣子哪……”
晚風輕輕吹拂陳醜奴擋在臉邊的亂發,他習慣性地低了下頭,默默看路,不應。
幺婆婆道:“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婦也忌諱你的長相,不敢看你的臉哪?”
幺婆婆沒有聽到陳醜奴的回答,斷定是了,急道:“何寡婦不是那樣的人,你别怕,她老早前就見過你的,指不定你對她也有些印象呢。她明日要到咱村裡來給東家送新縫的衣裳,正巧跟你見上一面,我都跟她約好了,就約在溪口的亭子裡,那兒僻靜,不會有人來鬧你們,況且有我在,就算被個把人瞧見,也沒法說你們閑話。”
山風一陣緊跟一陣,空中落下野鳥撲動翅膀的輕響,幺婆婆道:“醜奴,我抱不着我自己的孫子,你就拿我當回奶奶,送個孫子來給我抱抱罷……”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啦……”
陳醜奴擡頭,火燒雲從遠山盡頭燃過來,烈焰般的紅,奔湧在他黢黑的眸子裡,像要把那一切黑暗都燃盡。
然而黑暗是燃不盡的,倒是那火,終究得化作灰燼。
陳醜奴垂落眼睫,繼續朝山下走。
屋舍俨然的村子在山腳溪水後,幺婆婆聽到泠泠水聲,道:“快到村口了吧?不背了,這路我比你熟百倍,你且回去,别又被那幫潑孩兒瞧見。”
一水之隔,雲霞籠罩的村莊炊煙袅袅,黃發垂髫,怡然自得,男女往來,有笑有罵。那是個吵哄哄,也暖烘烘的世界,跟他的天壤之别。
陳醜奴把幺婆婆放下來,目送她進村。他站立在大山下,溪水邊,披散的長發被風吹揚。
他确乎像一個野人——沉默的野人,站在世界的邊角,不能參與,隻能觀望。
***
東屏村山闊如屏,下有大湖,湖在陳醜奴家院後二裡開外的山坳底下。
陳醜奴回家簡單做了晚飯,吃完後,照例溜達到湖邊來。
湖水深幽,在微風裡泛起粼粼波光,使水裡的月影聚散不定,陳醜奴在湖邊蹲下來,微微前傾,低頭看他倒映在水中的臉。
那張臉被亂蓬蓬的長發遮掩着,除了倆炯炯的眼睛和一個直挺的鼻梁外,幾乎不能露出什麼來。他慢慢把兩鬓的發絲攏到耳後,一條條刀疤像蜘蛛的腿,從他的左臉爬到右臉,上庭爬到下颌,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像在他臉上紮了個窩。
——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婦也忌諱你的長相,不敢看你的臉哪?
——阿爹,我不跟他玩,他、他是個妖怪吧?
——籲!深山裡的那個……那臉,蜘蛛窩一樣啊!
——還淘氣是吧?還淘我就把陳醜奴給你找來了啊?
……
湖風乍起,水中的臉因扭曲而愈顯猙獰,陳醜奴睜大眼睛,定定看着,突然縮回脖子,把臉埋在膝蓋上。
他那樣高大一個,此刻蜷縮着,竟像個小刺猬似的。
可是“小刺猬”到底不小,他已經二十八歲了,他的“刺”——這張到處是疤的臉,已經跟了他二十八年。
頭二十年,這世上尚有一個一點兒不怕被他“紮”的人——他爺爺。爺爺牽他,抱他,捏他的臉頰,同他說笑話。爺爺跟世上的人不同,又跟世上的爺爺都一樣,大喇喇笑着,把自個的孫兒捧在手心上。
可爺爺死後,除了眼盲的幺婆婆外,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敢跟他挨在一塊兒。
他們築籬笆,砌高牆,他們路過山下時眼睛往院子上瞟,卻又不敢把真個将目光停在他臉上。他們在背後為他操心——山上那人還沒找媳婦啊?轉頭又吩咐自家的姑娘們——沒事千萬别往溪水那邊跑!他們也說——真可憐哪!等他到了跟前來,就不約而同地變成了瞎子,啞巴。
那個受得住累、吃得動苦的何寡婦,會是個例外嗎?
如果不是,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人敢跟他挨在一塊兒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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