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忙親手扶起來,笑道:“你是伏侍老太太的人,不必行這大禮。”鴛鴦隻是跪着不起,說:“老太太待我的恩情是不必說了,殺身也難報的。隻是我死了卻也與老太太沒什麼好處,不如守着老太太的靈,每日掃墓灑水,朝夕作伴兒,便如老太太在世的一般,也不枉了他老人家待我的好。太太若肯成全我這片心,方敢起來。”王夫人大出意外,忙勸道:“好孩子,你雖有這個心,我卻不忍見你這樣。你才二十幾歲,正是花朵兒一般年紀,怎麼便好說到一輩子的話上?我早已替你打算過,要與你尋一門正頭好親,看着你風風光光的出嫁,為的是雜務繁忙,就沒顧得上,原想等着老太太周年過了,再與你操辦。”
鴛鴦道:“太太雖是為了我好,我卻早死了這個心。老太太生前,我原發過誓,要一輩子跟着他老人家的,至死不嫁人;如今老太太雖過世,我的誓還在,情願終身守制,一輩子替他老人家看墳作伴,再不反悔的。”王夫人這方想起從前的話來,心下頗覺不忍,含淚道:“我知道你心高氣大,從前為了大老爺的事,所以起了那個念頭。隻是如今大老爺已經過世,你又何必再提這些話?”鴛鴦隻搖頭不允,說:“說出口的話,潑出盆的水,怎麼能說過當沒說呢?我的心早已定了,隻求太太答應我,便是疼我了。”王夫人拗不過他,隻得應允,在祖茔旁撥了一所房子與他居住,又每月着人送些油米,如今已是三年有餘了。
也虧得是這樣,此番王夫人身後事,便由鴛鴦一手料理,因寶玉未及回來——便回來時,也是不在行的;賈政又病了,逐日卧床不起;雖有幾個年老仆婦,又都是畏事不肯承當的;惟有鴛鴦從前幫着賈母、鳳姐處理過多少大事,持家管賬倒比别人明白,且也不懼抛頭露面,遂過來管了賬房,一應冥器彩樓,孝幔衣巾,俱調派停當。賈家其勢雖微,在金陵卻也頗有幾門故舊老親,便是賈、王、史、薛四族留在原籍的老家兒亦不少,連日來人送供桌的,送戲酒的,客來客往,車馬輻辏,諸多繁碌迎送,宴客起靈,都是鴛鴦指點鋪排,又請了幾位本家至親男女陪席,自己隻管招呼家人仆婦,采買添增,諸事調度得很有章程。寶玉雖是孝子,如今倒沒事人一般,不過每日靈前焚香奠紙,客來時陪着磕頭還禮、上香奉茶而已,有時陪着說些京中見聞,各家流落奔徙,賈赦、賈珍、賈琏、熙鳳、薛蟠、湘雲、賈蘭、巧姐諸人各節,或病死途中,或下落無聞,或消息久隔,不免又抱頭痛哭一番。
是日王夫人首七,鴛鴦備了一桌祭品,寶玉捧觞獻酒,禮拜盡哀,賈政也強撐着起來,至靈前拈了香,祝告一番。外間設了席答謝親友,寶玉因須持戒,不用陪席,隻出來讓了一讓,複又進來。橫豎飯時無人上香,他便得空出來,往後院遊逛散心。但見廂房、暖閣、茶竈、藥欄、箭圃、鹿苑以及園丁住宅俱備,卻多半蕭條冷落,園中假山雖有幾座堆得也還玲珑有緻,其餘卻都坍的坍,倒的倒,靈石滾落一地,好不蕭索凄涼;又見幾處樓閣,有缺了一角的,有窗棂門扇盡毀的,也都頹敗潦倒,唯有樹木倒還茂盛森濃,密匝匝的望不見天,那些蟬嘶鳥鳴雖然噪耳,卻還有幾分熱鬧。不禁點頭歎道:從前隻聽人說金陵老宅如何軒廣闊氣,真真百聞不如一見。想來那些洞房曲欄,當年塗澤得青綠丹朱之時未必不輝煌彩爍,如今卻都成了一味灰白慘澹之色,正是景随人心,人的勢倒了,園子的氣數也跟着将盡,倒是草木無情,依然這般蒼翠。想着,腳下已過了一座白玉石橋,忽然聞得當當的撞鐘之聲,擡頭看時,隻見園牆缺口處現出一段梵寺古刹來,砌着金頂,頂上略有些紫雲環護,像是有些年月的,便欲去随喜一番。
忽聽得身後有人喚了一聲“二爺”,卻是家人王住兒尋了來,說有客在大門前下馬,就要到靈前祭拜的,隻得撤身回來,忙忙趕去靈前跪禮。方至正廳,猶未進廳時,隻見鴛鴦在那裡點算燈燭器皿。寶玉忙湊上前道辛苦,又說:“自你們過來南京,襲人好不惦記,天天說起你。”
鴛鴦點頭歎道:“從前一同伏侍老太太,隻說一輩子不分開的,小時候兒姐妹們要好,說過多少同生同死的頑話,如今竟都各管各路,再難一見了。”又問寶玉,“寶二奶奶可好?麝月、素雲、茜雪他們都還好?可常得見面兒不?”寶玉搭讪時,原不指望那鴛鴦理他,及聽見這番軟語問候,倒覺意外,一時不及答應,前邊早又催促起來,鴛鴦便也催着寶玉往前去。寶玉雖然不舍,也隻得去了,唱禮答跪,拈香謝拜,不提。
隔兩日閑了,寶玉忽想起牆後那座廟來,便又往後園來,誰知出了斷牆,隻見後頭一條窄巷,恰捱着另一戶的後院牆,卻并無什麼金頂佛刹,不禁詫異。後來尋了王住兒細問,也說園後面本來就是人家,從未有過什麼廟宇。倒把寶玉弄得怔怔忡忡,疑是自己眼花,看了幻景,隻得暫且放下。
轉眼王夫人滿了七七,便在賈母墳旁點了一穴,擇日下葬。其中圓墳、澆奠、焚修、營繕不消細說,寶玉又與賈母掃墓澆墳,祭祖先,拜祠堂,好一番忙碌。賈政因感于鴛鴦難中相助,勞苦功高,又命寶玉特設一席宴謝。寶玉也巴不得如此,他原敬慕鴛鴦為人矜持靈活有主張,如今隔年重逢,見他依然梅萼含香,翠袖生寒,越覺得野鶴閑雲,飄然出世,及說話時,卻見他一副欺霜勝雪的冷面孔,半個笑影兒也無,心中每每納悶,欲找個時機緩緩的下意陪情,卻一直不得其便。如今奉了這道父命,恰中心懷,這日除了孝,便着意命廚房豐豐富富的準備了一席,自己早早坐了主位,方命丫鬟去請。
稍時丫鬟回來,卻說鴛鴦已經回墳上了,留話說:“走開了這些日子,隻怕老太太冷清,因此加緊回去了。承蒙老爺、二爺器重,委以大任,隻是見識微淺,沒經過什麼大事,料理得頭清尾不清的,顧此失彼,惹下多少纰漏,改日再來磕頭領罪。”寶玉無可奈何,想到那樣*聰慧的一個可人兒,隻為經多看淡,竟将兒女癡情看破,甘願與荒草孤墳為伴,守節如玉,勵志如冰,倒感慨了半日。走來回複與父親知道,賈政聽了,将頭點了兩點,各自無語。
卻說經此一番張羅,王夫人當初帶回金陵之資又已罄盡,雖是變賣了些田産添補虧空,卻是救得眼下救不得長遠的。況且賈政病勢漸老,已成沉疴,片刻離不了醫藥,越覺得捉襟見肘。寶玉每日侍奉湯藥,不免又耽擱數月,天氣一日日變冷起來。逢到交租,那些莊農明欺賈家無人谙于此道,便都瞞的瞞,賺的賺,或說收成不好,或推家境艱難,或虧或欠,或用稻谷抵債,三頃收不得百畝,一兩抵不了三錢。寶玉原本不通庶務,況本口讷心軟,自然由得那些莊農撥弄。
是日方用過中飯,府裡來了幾個從前的年老家人,各自提了些冬菜、火腿之類,孝敬賈政。賈政感于他們不忘舊主,親自出來陪着說話,款以新茗。因說起京中情形,賈政想起一事,向寶玉歎道:“你回來這些日子,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總不成大年節下,留下你媳婦孤身一個在京城裡過年。原說進則仕,退則農,隻待安定下來,就接你們回來長住的,如今看來竟不能夠,從前常說‘坐吃山空’,眼下山果然空了。我不過是這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隻好苟延殘喘,老于是鄉,過一日算一日的罷了。你們卻還年輕,往後幾十年光景,再不謀個妥善營生,将來如何是好?”
寶玉哪有良策,隻得垂着頭聽父親訓話,半日不則一聲。座間有個買辦名喚錢華的,因老家在金陵,便也随了賈政、王夫人一道回來,如今雖已不在府上聽差,卻時常往來,幫着采辦些單棉油米之類。聽見他父子議事,寶玉不能回話,便得了一個主意,獻計笑道:“二爺自打落地起,便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的,如今忽然教他做營生,倉促裡那裡想得出來?我這裡倒有一個絕好的主意,說出來憑老爺、二爺裁度——我聽二爺說來時搭了一條商船,從京裡販些古董瓷器來賣,又從這邊進些繡品花木回去,如此一來一往,便是幾百兩銀子的進項。我想京城同這裡分明都是家,二爺也不必認真當作買賣,隻一年一回來往走動,趁便兒辦些貨品,如此也探了親,也學了生意,豈非兩全之計?”
請勿開啟浏覽器閱讀模式,否則将導緻章節内容缺失及無法閱讀下一章。
相鄰推薦:關燈吃面後,重生叱咤股市 不熄 正直善良的alpha懷疑沒有他家那個公德心的omega會帶球跑[abo] 雨巷+番外 穿越現代當特警 不要報恩要抱抱 宿舍老七的撩妹故事 在來世的左邊等你(人鬼情系列之一) 最後的貞節牌坊 團寵小國舅 鴉片香 阿爾維斯與三枚金币 我在古代賣内衣 無事生非 古代種田大佬 我幫男主渡個劫[快穿] 蝕毒(上卷) 我是你的終生黑+番外 仙家總是許多愁 玄幻:妖族少主請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