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已經考取了的,成績還好得很呢,可是……”未盡之意,便都由那“可是”後的六個點籠統地概括了,往往換來一陣歎息。
黃裳的性格是有些崇尚悲劇美的。她與他弟弟的不同在于,黃帝總是自己制造悲劇給自己傷心,黃裳卻是在悲劇發生後迫使自己正面以對,并把它當成一種缺憾美悲怆地接受下來。在她看來,生命就好比母親指下的一首鋼琴曲子,有激揚之調,也有低靡之音,這樣才成其為美,成其雄渾完整。
這次的求學不成功也是這樣,她雖然遺憾,卻不願自傷,隻當它是生命曲子中的又一個低音夷然地接受了,隻是在談起時喜歡做一個惋惜的微笑,說一句“可是……”也就算了。
而當她的電影《桃花絲帕》搬上熒屏并獲得成功時,她甚至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去成倫敦大學了。因為出名要趁早呵,如果這一步那樣走了,也許以後都會一路走下去,雖然可能也有鮮花,也有掌聲,但不是這一種,而且也不是在今天。那麼,遲來的快樂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樂,快樂得無恥,快樂得放肆,快樂得像雷雨天的閃電,糾纏凄厲地照亮整個孤島的夜空,給人的心留下那麼深刻的傷痛一般的劃痕。
但從某一方面說來,黃裳的成功其實也不能算是偶然。因為雖然在柯以這位高手的指點下,改編劇本隻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可是劇本故事的寫作,其實是從黃裳在“鬼屋”裡就有了初稿的,甚至更早,從黃裳懂事起,從她想學習寫作起,從她對人性剛剛有了認識的時候起,那故事就已經在她心中了,那就是曾經陪伴她成長、并在她生命中刻下極深烙印的二姨太——楚紅!
剝杏仁的楚紅姨娘的形象在黃裳心中是不可磨滅的,在幽閉的日子裡,日夜守護她的,就隻有楚紅和阮玲玉兩個人,或者,準确地說是兩隻鬼。她們的故事被黃裳一次次玩味,咀嚼,傷懷,惋歎,漸至合二為一。當她為阮玲玉度身定作寫劇本時,第一個本子就是寫的楚紅姨娘。而今,這個形象終于被搬上了屏幕,雖然演出者已經不可能是阮玲玉,可還是一樣的成功、轟動!
後來有落選影星在接受小報記者采訪時遺憾地說:“其實并不是誰演技特别好,而是那個故事本身太好了,誰出演那個角色都會紅的,如果我演,隻會更紅。”
的确,故事實在是太凄美纏綿了——當紅女伶楚玉在一次演出中被本地巨賈陳老爺看中,強娶為七姨太,從此為他一人禁院唱戲。可是無論她如何婉轉承歡,恪守婦道,無奈一日為伶,終身為娼,成日為另外六位夫人唇誅口伐,淩辱于舌尖之上。以至終日郁郁寡歡,染上風寒,遂得以與醫生相識,并暗生愛慕,但因為懼怕人言可畏,絲毫不敢流露。但是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經幾次向老爺進讒,誣蔑楚玉行為不端;五姨太六姨太則借口探楚玉病,對醫生百般挑逗;六姨太甚至偷偷告訴醫生說楚玉名為戲子,實為婊子;連丫環傭仆們也都竊竊私語,百般诋毀……楚玉氣苦之下,病情日重,漸成沉疴。醫生每日來訪,悉心照料,然楚玉病情絲毫不見好轉。原來,她一方面自知百口莫辯,一片癡心更加不敢表白,反而為了維持冰清玉潔之形象,故作冷淡;另一面又擔心自己病愈即再見不到醫生,所以不肯吃藥。到了冬天,楚玉病入膏肓,開始吐血,而老爺卻在西廂為娶八姨娘而大事忙碌。楚玉床前,隻有醫生一人為之奔勞。鼓樂聲中,楚玉一口鮮血噴出,絲帕上點點桃花,觸目驚心,醫生急忙施救,然已回天無數,忍不住痛哭失聲,楚玉此時已不能言,卻拼盡最後一分力氣以指蘸血,在手帕上畫了一顆心,指指醫生,又指指自己,而後一命嗚呼……
那是一部唯美的電影,凄豔,而精緻。精緻到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白,每一個布景:冒着青煙的中藥吊子和西藥瓶并列着,男人的西裝和女人的旗袍,洋文和古詩詞,耶稣像和觀音台……整個矛盾而參差的時代縮在一個大庭院的病榻之上,一切都在變化和改革之中,可是女人的悲哀卻是永恒的。
惟一的一個小插曲是黃裳在創作中一味追求悲劇美,而柯以卻提出應當賦予主人公一定的抗争精神,認為在那樣壓抑黑暗的封建家庭大牢籠裡,主人公除了對愛情的渴望之外,更多的,應該是對自由的渴望。
黃裳不解:“這是當然的,還用問嗎?她渴望愛情不正是渴望自由的一種表現?”
但是柯以仍然堅持應該加大這一部分内容,明确主題。争執的結果自然是黃裳無條件服從,于是又為台詞中加了些口号性的東西,比如:“我恨哪,我恨這不平等的環境,我要打破這地獄!”等等。柯以看了,也覺得生硬,最後又都剪掉了。
此時的上海,刮起的原是一股“鴛鴦蝴蝶熱”,所有小說影劇,無非才子佳人,因故不得團圓,遂每日臨風灑淚,對月長籲雲雲。黃裳之作,卻既迎合了愛情悲劇的時人口味,卻又獨樹一幟,寫了一個從未開口說出的愛情故事,其悲劇性隻有更加強烈感人。當演到七姨太楚玉無言泣血,在手帕上畫心的時候,影院裡哭聲一片,小姐太太們的手帕子濕得能擰出水來,隻恨不得也立刻嘔兩口血出來,在帕上畫一顆紅心才罷。
柯以到這時候才算真正贊成了黃裳,說:“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動人之處,也好,更看出舊社會的黑暗,讓人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了。”黃裳笑:“柯老師說話好像在發表救國講演。”柯以一愣,閉緊嘴不再說話,卻深深看了黃裳一眼。
整個放映期間,影院場場爆滿,滬上所有大小報紙影評欄,翻開來頁頁都是血色紅心框着四個大字《桃花絲帕》。黃裳是想不紅都不行了,簡直紅上了天,連天都要燒破了,不得不下了一個多月的雨。而這雨,又給了小報文人新的靈感,撰文說這是上天在為七姨太落淚呢。
老天爺也是一位影迷,這點人們倒沒有想到,因為覺得新鮮,便彼此傳誦,見面就說:“看了《桃花絲帕》沒有?沒看?怎麼可能?好感人的喲,天老爺都看哭了。”
一時間,互贈桃花絲帕成了情人間最珍貴的禮物,當然,那心和桃花都是用紅絲線繡上去的,不是當真吐血畫上去的。
才女黃裳的照片同滬上最紅的女明星一起,排列在小報的娛樂版頭條,被稱為“最有前途的劇作家”、“滬上影壇的一顆奇葩”、“文壇耀起的一顆新星”,以及其他類如“玫瑰”“夜莺”之類一切可以用來贊美女性、尤其是聰明的女性的詞彙,都急不可耐地被堆砌在黃裳身上,多得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了,而黃家秀則完全接受不來。
“這份報紙上,喏,這一篇,‘最熾熱的一把火’,寫的是你麼?”家秀遲疑地,将一張報紙隔着自己同侄女,便隔開了名人與凡人。
黃裳則痛快地答:“當然不是我,坐在你對面的才是我。”
家秀放下心來。“這還好,不然,每天有一把火還是最熾熱的一把火跟我呆在一起,我可吃不消。”
黃裳提醒:“柯導演幫了我大忙,姑姑,我想着,我們要不要請他吃頓飯?”
“他……”家秀托腮沉吟起來。夕陽穿過荼蘼花架照在她臉上,她的嘴角帶着一絲微笑。
黃裳紅了。
不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種慢吞吞的暗紅,也不是百花齊放春色滿園的那種嬌滴滴的嫣紅,而是如日初升一發不可收拾的大紫大紅。
贊美和邀請幾乎要将她淹沒,報紙上每天都有新的人冒出來以她的朋友的身份寫作《我眼中的黃裳》,街頭巷尾到處傳播着關于她的最新消息,每個人都以能與她共進午餐為榮,導演們希望可以同她合作,明星們自然更希望可以走她的路子做她新劇本的女主角,連商場老闆也都拐彎抹角地找到她,希望她可以為他們新開的百貨公司剪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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