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媽見問,先給家秀上了杯奶茶,這才湊前小心翼翼地說:“我剛才好像聽見您跟電話裡的人說,柯先生出事了,要小姐找蔡先生幫忙。我心裡便想着,既然小姐不在,為什麼三小姐您不自己給蔡先生打個電話呢?成或不成,試試總好,坐在這裡想,又不能把人給想出來。”
家秀聽她話雖粗糙,未必無理,倒也不禁沉吟,便到黃裳屋裡翻開抽屜找通訊錄,卻看到一隻造型奇特的雕花巧克力盒子,盒子呈心型,周圍用玫瑰枝纏着,異常精緻。一時好奇,便扭開機括來,隻見裡面用幹花瓣墊底,上面放着幾塊吃剩的巧克力糖,兩張過期電影票,一個放了氣的氣球,并幾張卡片。
家秀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隻見寫着:
“我不指望你能聽到風鈴的聲音,也不敢奢求在雪上留下鴻影,
我隻想做一陣風,吹動那風鈴,吹拂那雪花,吹皺那海浪,
也許隻是一回眸,也許可共一盞茶,但是夠了。我隻希望這個。
蔡卓文。”
蔡卓文?!家秀明白過來,這盒子,并這盒裡所有的東西,必然都與那個蔡卓文有關了,八成是記錄黃裳同蔡卓文諸次來往的紀念品,花瓣、糖果自是不消說了,是那蔡卓文送的,電影票大概也是兩人共看的,至于氣球的含義,倒是令人費解,難不成兩個人這麼大了還去商店買氣球來玩?
家秀拿過來細細檢查,發現上面印着某某茶餐廳字樣,這才恍然大悟,必是這茶餐廳招攬顧客的小禮品,兩人在這家茶餐廳共餐時随桌贈送的了。
令家秀最吃驚的,倒不是原來黃裳背着自己同蔡卓文有過這樣多的交往,而是黃裳保存這些東西的用心良苦。這樣看來,這蔡卓文在她心目中已經有相當重的地位,是可以做一世的懷念了。
這倒反而令家秀下定決心來,也罷,就給那蔡卓文打個電話——就算不是為了柯以,探探那姓蔡的人品,看他究竟對黃裳安着一份什麼心也好。
蔡卓文接到電話很驚訝,但一句也沒有多問,立刻答應在“黑貓”見面,并周到地問要不要派司機去接她。家秀說自己有車,謝謝了。蔡卓文似乎又有一些驚訝,但仍舊沒有多說,便挂了電話。
家秀的車剛剛在“黑貓”門口停穩,她已經透過車窗一眼看到了蔡卓文——她并沒有見過他,但是立刻可以肯定,那個身形高大穿西裝的男人,一定是他。心裡不禁暗暗說了一聲難怪——難怪黃裳!
蔡卓文也認出了家秀,禮貌地上前摘下禮帽微微點了個頭,含笑說:“您一定就是黃小姐的姑姑了,如果不是提前說明,我會以為你是她姐姐。”他注意地看了一下那白俄司機,黃裳的家庭背景原來如此顯赫,這倒是他沒有料到的,也更令他對黃裳心生敬佩,一個不張揚不誇耀的女子,是最難得的。
直到在咖啡廳裡坐定,他心裡仍在為這小秘密微微激蕩着。戀愛中的男女,總會忍不住誇大自己心中愛人的每個新優點,把這當成了不起的大發現。卓文已經不年輕了,可是在戀愛中的人照例是不問年齡的,他對這次約會相當緊張,但也做好準備,随時等待家秀開口提出:“我以姑姑的名義請求,你不要再來找黃裳了。”
這話前不久黃裳已經對他說過一次——那天他們在“大光明”看完了電影出來,黃裳說想散一會兒步,便打發了司機回去。正是黃昏,空氣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傷感,他們并不知要到哪裡去,隻順腳沿着北四川路默默往前走着,不時有人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着他們——也許隻是打量黃裳的過于醒目的穿着,可是黃裳卻不耐煩了,總覺得人們是在監視着她和他。她想熄滅那些窺視的眼睛,想遠離那些人,可是不論走到哪裡都是人,走完這條路前面是個十字口,四邊的路也都是人。哪裡都有人,有路就有人。有位作家說,世上本沒有路,因為有人走過,于是就有了路。可是現在所有的路都有人走過了,也就再沒有路了——路已經走到絕處。
月亮升起來了,極細極尖的一彎,倒是碧青雪亮的,然而太細了,使足了力氣也沒有多少光照下來,黃裳穿着白色緞質的旗袍,披着滿繡帶流蘇的長披肩,就好像盛不住月光似的,那光亮落在她身上,便一路滾下去,落在地上,跌碎了。而她纖細的鞋跟敲在月亮的光上,每走一步便又踏碎了一隻月光的鈴铛。
終于她在呂班路口停住了,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說:“就在這兒分手吧,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他隻聽到“咔”地一聲,從心底裡冷出來,仿佛那裡也有一隻鈴铛被敲碎了,再也粘補不起。
他看着她,這美麗嬌豔如同波切提利筆下《初生的維納斯》般的少女,冉冉自海上升起,嬌慵地立在兩片巨大的蚌殼間,皮膚潔白緊緻,眼神略帶迷茫,她的臉上甚至還反射着貝殼的珠光。當她堅定地說着“分手”兩個字的時候,嘴角抿着堅決,可是眼裡卻分明寫着留戀。他從來沒有見過美得如此有靈魂的一張臉,美得令人心碎。自從他在她的生日宴上第一次見到這張臉,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他自懂事起就有的一種愛情理想:在一個雲淡風清的夏日午後,在醇酒的芬芳和音樂的飛揚裡,共一個高貴冷豔的女子隔桌而坐,面前是兩杯紅如血的葡萄酒和一瓶新鮮的插花,光豔嬌媚正如對座女子絕色的華衣——那該是一個男子為之奮鬥的終身目标吧?
他做到了。可是後來他卻又不止于這希望了。他想進一步認識她,永遠地陪伴她。而她卻對他說分手,臉上流動着破碎月光般的哀凄。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那張臉重新綻露出燦爛笑容,而不是憂傷與絕決呢?
這段日子以來,他的心,一直徘徊在那個月光破碎的晚上,想不出一個再見她的理由。他知道她愛他愛得很辛苦,可是他愛她卻隻有愛得更加艱難。她的背後,尚隻是一個不贊成他們戀愛的姑姑,而他身後,卻有拉拉雜雜的一大家子人,甚至是一整個時代的人,還有他的出身、經曆、地位、立場、前途和性命。
在這個亂世裡,他們的愛情阻礙不僅僅來自通常一對不合相愛的男女所慣會遇到的門第隔閡和家族阻撓,更還有整個的時代背景所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政治力量,以及立場與信仰上的尴尬。
他左右遲疑。
而這時,家秀突然找他來了。莫非這位姑姑擔心自己不肯放棄,要來當面興師問罪不成?但是家秀的第一句話卻是:“我今天來,是想請蔡先生幫一個忙。”
蔡卓文欠一欠身,将驚訝隐藏在一颔首間:“請問什麼事我可以效勞?”
家秀道:“你是認識柯先生的吧?我剛才聽說,他被憲兵隊抓走了。”
“柯以?”蔡卓文微微吃了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今天下午。說他是共産黨,可是柯先生不過是個導演,剛從歐洲回來沒多久,一心搞藝術的人,我們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有談過政治的,怎麼會是共産黨呢?”
蔡卓文征求了家秀的同意,點燃一支雪茄煙,吸了兩口卻又擱下了,沉吟說:“柯先生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但這之前也聽到點風聲,說他的确是共産黨,而且是地下組織裡一個不小的頭目,導演身份隻是掩護,他真正的任務,是宣傳抗日。他們這次逮捕他,八成是獲得了較可靠的證據,隻怕我也很難說得上話。”
家秀沉默了,可是不久她的咖啡杯裡落了一滴淚進去,俄頃,又是一滴。這一刻,連她自己也很震驚,沒有想到自己對柯以的關心竟是如此之切。她是愛着柯以的,現在她知道了,可是柯以卻已經身陷囹圄,讓她再沒機會告訴他她對他的愛。
蔡卓文被那無聲的眼淚軟化了,他想起了他自己同黃裳,如果有一天他犯了事,不知黃裳會不會為自己這樣流淚飲泣。他拿起那雪茄煙,因為擱了一會兒沒吸,煙已經自動滅了。他猶豫着要不要再點燃它,侍應已經跨前一步劃了火柴殷勤地遞上來,他也便就勢引燃了,深深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措着詞:“這樣吧,黃小姐,我答應您一定會盡力……我以前在南京的時候,同日本大使館的書記官池田先生有一點交情,或者可以說得上話……不過池田是文化官員,政治的事兒不一定做得主……什麼時候放人我不敢保證,但是至少,柯先生應該不緻太受苦……”
請勿開啟浏覽器閱讀模式,否則将導緻章節内容缺失及無法閱讀下一章。
相鄰推薦:相思梳子 黛玉之死 時光隧道裡的靈魂(人鬼情系列之七) 愛上一隻唐朝鬼(人鬼情系列之六) 天鵝的眼淚(人鬼情系列之三) 後宮(大清後宮) 今世未了情(人鬼情系列之十一) 佛系女配,在線吃瓜 天賦少年泣血闖仙路 西嶺雪探秘紅樓夢 主角光環失效了[快穿] 近鄉彷徨 大清公主 離魂衣(人鬼情系列之四) 奸相【CP完結】 兩生·花/兩生花(人鬼情系列之九) 末世裡面種點甜[穿書] 一閃燈花堕 青炆法師之古族傳人 為什麼我的直播有那麼一點兒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