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做師爺不夠機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請進三清觀中研經修道又塵緣未斷,隻能擺進那巷子深處的學堂裡,做個外冷内熱的教書先生,清清淡淡一輩子,無富貴無權勢,但是也無風無雨無性命之憂。他一手懊惱地撐著桌面幾番欲言又止:&ldo;鳳卿,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但是你要記得,同性命相比,氣節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rdo;他殷殷關照他,如何面對上司,如何應酬同僚,如何在官場為人處事:&ldo;恭維逢迎你是學不會了,但是也該學著怎麽明哲保身,别為了不相幹的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rdo;嚴鳳樓停了筆,慢慢扭過頭定定看他:&ldo;我怎麽覺得,你的口氣像是在交代後事?&rdo;&ldo;是嗎?&rdo;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嚴鳳樓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筆直射來,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處:&ldo;顧明舉,你有事瞞我。&rdo;顧明舉猛然一凜,神色霎那間幾度變幻:&ldo;我瞞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rdo;他彎腰湊近嚴鳳樓,挑起眉梢綻出一個輕浮的笑,&ldo;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雖無妻妾,不過有一二紅顔知己,我走之後,有勞鳳卿替我照顧。你先去告訴京城鳳儀樓的牡丹,說她确實是我心中所愛;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煙舫告訴裡頭的畫琴,若有來生,我願娶她;還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此外還有紅杏、柳絮、小憐……替我跟她們說,我喜歡她。對了,你要是能入宮,就去找……&rdo;他一臉沾沾自喜活脫脫一個流連花叢的浪蕩子,腆著臉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賞遍群芳。嚴鳳樓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頭把筆管捏得死緊:&ldo;呵,顧侍郎果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rdo;方才聽他口氣,還以為、以為……卻沒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猝不及防地,耳邊突然被人吹進一股熱氣:&ldo;你生氣了?&rdo;口氣幽幽的,驚起一身戰栗。他的唇就貼在耳邊,自己輕輕一個顫動便能撞上。嚴鳳樓覺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張被繃緊的弓,保持著嚴正的坐姿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ldo;顧大人,你逾距了。&rdo;&ldo;鳳卿。&rdo;他的話裡帶著笑,随著雙唇開阖,暧昧的濕氣一陣陣吹進嚴鳳樓耳中,&ldo;你在生氣。&rdo;&ldo;下官不知。&rdo;&ldo;我知就好。&rdo;他說得很輕,語氣飄忽,一手摟著嚴鳳樓的肩,一手擱在桌上,沿著紙張的邊緣緩緩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點一點握住嚴鳳樓的手,&ldo;我知就好。&rdo;自語調至姿勢,無一不太過親密,親密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ldo;鳳卿,我喜歡你。&rdo;&ldo;你……&rdo;嚴鳳樓聞言倏然回首,吸氣聲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顧明舉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頭,準确無誤地覆上他的唇。一時,一室寂然。蜻蜓點水般飄忽的一吻過後,嚴鳳樓的臉色頓時&ldo;唰──&rdo;地一下變作慘白。顧明舉稍稍起身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面孔微轉,瞥眼去看書房外,門外那人同樣面色蒼白,杜遠山。&ldo;喲,是杜家公子。&rdo;離開縣丞府的時候,顧明舉主動叫住了臉色仍未平複的杜遠山。閱曆尚欠的書生還未從先前見到的那一幕裡緩過神來,正呆呆立在縣丞府門前踯躅不定。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顧侍郎頭戴玉冠笑得和藹,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ldo;可是要進去見嚴縣丞?可惜現下他恐怕無心見客。&rdo;杜遠山聞言,方才一再強迫自己要忘記的點點滴滴頓時又從眼前湧現,臉色逾顯複雜,一張白淨的面孔漲得血一般通紅,口中卻結結巴巴不知該從何問起:&ldo;你、你……他……&rdo;&ldo;我和他嗎?呵呵……&rdo;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顧明舉開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遠山身前,卻驚得杜遠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ldo;杜公子,現在本官來回答你,為什麽我不願同你遊城。&rdo;眼前的學子太生澀,即使瞪大眼強自挺直背脊裝作一副不甘想讓的态勢,氣憤畏怯與幾分好奇還是明明白白寫在眼裡,清楚得比書頁邊上的注解更讓人看得了然。這樣一張青春年少的臉真真叫人想起當年,一晃眼,原來已經幾度鬥轉星移,鬓邊青絲悄然改作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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