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蘭大赢釋法鸾一局,送走他之後,上樓見了褚嬴,發現他形容憔悴,似是病了,石蘭問道:“師父,那道人是誰?”
“一個讨厭的人,我就是要躲他,才在此隐姓埋名。”
“好險,他剛才問我名字的時候,我怕師父罵我張狂,就沒報身家,我是你徒弟這回事,天下人都知道了。他若是知道我的名字,豈會一走了之。”
“所以我一直讓你收斂,就是怕把他引來。”
石蘭搬着小凳子乖乖坐下來道:“那我以後就學師父一樣,藏着。”
褚嬴看着他那雙晶瑩活現的眼睛,又想到了時光,他不禁覺得,在這冰冷的徐州裡,隻有這雙眼睛,是溫暖的,他勾起些許懷念道:“藏得一時半刻容易,藏得久了,我怕你悶。”
“隻要師父不趕我走,我能藏到胡子都白了。”
大約又過了一年,幽玄棋館日益添色,規模進一步擴大,躍居徐州第一,但褚嬴卻藏的更深了,極少外出走動,石蘭又在西郊購置了一處僻靜雅緻的園子,供他居住。然館内興旺,館外風雲變幻,北魏連年動亂,又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寒流饑荒,邊境将士腐敗成風,北方柔然大肆搶掠,四處民不聊生,引發了瓦解北魏的六鎮起義。内憂外患之下,北魏便似一塊肥肉,讓梁武帝瞧着心癢不已。
這年,也就是普通六年二月,梁武帝以平定叛亂為名,舉兵北伐,北魏王室元法僧造反失敗,割讓城池,投降南梁以求自保,梁武帝大喜,派遣豫章王蕭綜前去迎接以示隆重,元法僧是一個貪圖享樂的昏庸無能之輩,是蕭綜最為鄙夷的人物,但為了完成父皇交托的任務,加上此人是北來的王室,他可以借機打探身在北魏的叔父蕭寶夤的下落,于是豫章王對元法僧虛與委蛇,有求必應,差事辦的十分漂亮,在梁武帝跟前赢得了元法僧的喜歡誇獎。
梁魏戰事一觸即發,梁武帝下令蕭綜都督衆軍,鎮守彭城,随後又忽然命令蕭綜退軍。蕭綜恐南歸後再無法與蕭寶夤相見,遂于六月庚辰率親信芮文寵、梁話,連夜逃到北魏臨淮王元彧的軍營中。
此次突變,南梁大軍自然始料未及,将領臨陣逃亡敵營之事,世所罕見,大軍一時不知進退,北魏将領聽聞南梁豫章王前來,亦是不敢置信,确認身份後,如獲至寶,引蕭綜入北魏京城。以此梁強魏弱之氣勢瞬間颠倒乾坤。
梁武帝大受打擊,盛怒之下,鸩殺蕭綜母妃吳淑媛,改蕭綜之子蕭直為悖姓,并除去蕭綜的宗室屬籍,但不到十日又恢複其蕭氏宗籍,并封蕭直為永新侯,下诏恢複吳淑媛的封号,給她加了谥号敬,命蕭直主持她的喪事。
蕭綜入魏,認祖歸宗,改名蕭贊,簡略不提。
而蕭綜得償所願後,心境幾經轉變,初時隻覺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但幾日後,又不自覺生了凄涼之感,那南梁不是家鄉,讓人寒心徹骨,這北魏又何曾是家呢,這裡無親無友,單一個叔父是至親,然不見還好,見了還不如不見,想着還是親人,見了隻是一個渾然陌生的人罷了,他縱有心親近,可叔父也不是善與之輩,令他更覺傷感。又得知身在南梁的母妃被殺,從此斷了回南梁的路。
蕭綜朝見了北魏孝明帝元诩,孝明帝雖是一國之君,朝政卻被靈太後把持,也是年少不得志的境遇,他與蕭綜相見,兩人都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常常私見,十分投契,蕭綜在北魏,比之南梁,似是更受歡迎,孝明帝更有意将皇姐壽陽長公主下嫁于蕭綜。
此驚天巨變,三月後才塵埃落定,傳至徐州城内褚嬴等人的耳中。除了褚嬴,其餘人都大為震撼,不解緣故,尤其是石蘭,他是親眼見過蕭綜的,萬萬也想不到,他能做出這種瘋狂的事來。他忽然想到小神仙的批語,驚歎道:“果然是瘋子。”
南梁北伐就此告一段落,北魏内亂卻未停止,曆經五年,毒入骨髓,約五年後,孝明帝被母後靈太後鸩殺,北魏天下大亂,義軍攻入京城,皇室貴族被殺的被殺,驅逐的驅逐,蕭綜也不例外,數日後,洛陽傳來壽陽長公主被殺的消息,摯友之死,愛妻之亡,漂泊無依,無國無家,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絕望境地,這于蕭綜可說是山崩地裂,摧枯拉朽的毀滅。
半年後,内外交攻之下,蕭綜病殁于魏梁交界的陽平縣,終年30歲。
蕭綜死時,除了親信和褚嬴,身旁再無别人,凄涼之至。
葬了蕭綜之後,褚嬴心情卻無太大起伏,隻是覺得一個相識之人逝去,理當悼念,但心底悲怆之情轉瞬即逝,餘下又是一片茫茫淡漠,對褚嬴而言,什麼感覺都似鴻毛一般,一吹便散,抓不住,也存不住。
他恍恍惚惚,走着山路回家,山路崎岖難行,時不時還有積雪攔路,他蹑足小心走着,下了山,在林間小路緩行,恍惚間他想起,來時是騎了馬的,但因恍了神,隻曉得自己該回去了,全忘了坐騎一事。此時走了一半,實在累了,天也昏暗下來,他才心道:“要是有匹馬就好了。”這才想起馬的事,可是他已然錯過栓馬的位置,再回去,隻會更耽擱時間,反正,他不去,蕭忠也會去一趟的,想到此處,他也詫異自己能粗心失神到辦這種蠢事,不禁一陣苦笑。但他立時止住了自己的笑,朋友死去,他怎麼能笑呢!他略略低頭,摸着自己的心口道:“難道,我真的沒有心嗎?”
可就這一念,他眼前忽然閃過蕭綜死前的樣子,心底憑空升起了一絲從未有過的難受。他大受震驚,親眼送走的人,他沒有知覺,為什麼現在想來,卻有一絲心痛。
對,他是像小光的,時光。那是一個久遠又深刻的人,他立馬停止去想時光,因為剛才那一絲心痛,已讓他惶恐不已。
他從徐州到陽平騎馬走了一天,如今徒步下山,天已黑了,徐州卻好像遠在天邊,他環視四顧,隻有荒村野店,凄涼無比,他心頭又忍不住害怕起來。
“天呐!”他忍不住環抱雙臂護着自己,覺得自己像一個無助的嬰兒,天地廣闊,蒼穹幽暗,而自己這麼渺小的人,孤獨的在這山林裡,為什麼這麼可怕,他從前不會有這種感覺。他眼角滑落了兩滴瞬間冰涼的淚水,他慌亂的抹掉了,抹淚的手也是冷的,世界好像變了一個樣子,又陌生,又冰冷。
他默然想到蕭綜臨死前的那句話:“記住我的話,我們有一個來世之約!”如此想下去,隻是一陣陣的後怕。可他不敢再想下去,因為眼前的事更為緊要。
山林之中忽然跳出十幾個草寇,其中一個拿了火把道:“兄弟們,開葷了,是頭肥羊!”
褚嬴知道遇上了山匪,此時梁魏征戰多年,邊境荒亂,多有流民匪寇,褚嬴又不常在外面走動,竟然忽略的這件事,他驚恐萬分道:“我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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