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乘風突然想到“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這句古語。所謂人生如夢,恰好是因為人生短暫之故,若衆生皆如天地這般長長久久,再飄渺的夢境恐怕也有醒來的時刻。反過來說也該是同樣的道理,夢境所以肖似人生,未必因為夢境來自人生,興許隻因夢境來去匆匆罷了。天地不為自生而生,反而長生不滅,說到底,其中道理隻在乎天地不仁不慈不善不惡,以無情應有情,以無欲勝有欲,難怪仙山修行之人最忌動情了。然而說到無情無欲,顧乘風卻不解,何以魔道中人情、欲未滅,卻隻因修煉魔功便得不死之身。倘若天長地久是因天地不以其自生,邪魔歪道不死之體又有什麼解釋呢?此前他已就此問請教蓮香子,卻不料聰明如蓮香子,也有踯躅不決的時候。
“我入道近兩百年,自問天資甚高,這個問題竟不曾留意過。”蓮香子道,“上天有此安排,總歸有它的道理。不過天地長生固然因為天地無情無欲,卻很難說唯有無情無欲,才是長生之道。也許天地以無情無欲長生不滅,魔道便以情奢欲溢而至長生不滅之境也未可知哩。隻是此中玄妙,我一時半會兒也難以參悟。”
此刻顧乘風想起蓮香子這番話,靈光一閃,又生出新的開悟。重明觀經舍所藏的典籍上,常有“魔性本天成,情予其法、欲賦其術(筆者注:此句為筆者杜撰,并無出處)”的說法。有無可能,魔性之法并非情予,魔性之術并非欲賦呢?假使魔就是情,魔就是欲,魔性之法、術同它自身的存在一樣,實為天成,那麼一切生靈凡入魔道者,反而遵循了天之大道,也就無怪乎魔道一入,便獲永生了。欲使這假設成立,需要一個前提:情可無情,欲可無欲。在常人看來,情是天然有情,欲是天然存欲的東西,這清晰明了的邏輯,仿佛日出東方、雄雞司晨一般理所當然。偏巧世上最難解者盡是些理所當然的事情,又因其難解,理所當然往往最不可信,甚至恰好因為其理所當然,易于得出理所不然的結論。譬如日出東方,誰也拿不出鐵證以斷言太陽隻可東升西落,絕無西升東落的可能;再譬如雄雞司晨,誰也拿不出鐵證以斷言世上絕無報曉的母雞。如此,情之無情、欲之無欲也就成了難證對錯的假定。由此推而廣之,生未必生,死未必死,興許生靈所見之天地長生,隻是天地不老造就的假象,而天地不老,既有可能是因為天地長生,也有可能因為天地已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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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有情無情、欲之有欲無欲對于顧乘風來說是個問題,于蘇榮,卻毋須半點思索。她莫不知她與鹿連城的關系見不得光,莫說她還是仙門弟子了,便在人間,一個女子同有婦之夫相好,縱有千般借口,也不免遭人唾罵。隻是情之所至,她早顧不得别的東西,鹿連城有無妻兒,她全不關心,隻要鹿連城心裡有她,她就像抓了根救命稻草,舍不得放手了。
左儀将他二人關系看在眼裡,卻認為蘇榮如此執着,并非出于情,而是出于一個貪字。她由人間一則故事說起,對蘇榮和鹿連城道:“不知你們可聽說一個故事?那還是我未上山時,聽我母親講的。說是從前有個老農,在山中砍柴時發現了一口山洞。洞裡黑黢黢空蕩蕩的,卻有幾枚蛋。他以為是鳥蛋,喜出望外,将它們撿回家去。此後每日他去那山洞都發現幾枚蛋,每日撿回家,吃不完的便贈與鄉鄰。鄉鄰受其惠,自然各個感謝,然而偏有個木匠,對他這鳥蛋的來曆生出疑心,某日便尾随其後,發現了老農的秘密。從此往後,這木匠天不亮便上山去,将鳥蛋據為己有。鳥蛋越撿越多,木匠吃不完又舍不得送人,囤下的蛋也越來越多。有一天夜裡,這木匠睡覺翻身,突然腿上生疼。探手一摸,竟摸到一把滑不溜湫的玩意兒。他這才發現自己叫蛇咬了一口,而原先他撿來的鳥蛋,實為毒蛇蛋。可憐呵,未捱到日出這木匠便斷了氣。”
鹿連城道:“凡人易為眼前小利沖昏頭腦,這木匠遭此一劫,實在是他咎由自取。”
左儀搖頭道:“那麼依你之見,為何那老農偏無事呢?”
蘇榮道:“想是他将蛇卵分與他人,以此善仁之舉躲過了災劫。”
“你錯了。那老農将蛇蛋贈予鄉鄰未必是出于善意,隻是不那麼貪心罷了。而反觀木匠,他明明吃不完那許多蛇蛋,卻甯可囤在屋裡,不舍與他人。此人死在一個貪字。”左儀道,“其實天下事無論大小,多成于節制、毀于貪縱。就說我們修道之人吧,脫不開凡塵俗念并不稀奇,就連祖師婆婆也曾有訓,說她一生囿于執念,多有懊喪,何況我們呢?不過祖師婆婆能自知其執念,足見她時時克己,未敢放縱。”
蘇榮聽到此處,總算明白,左儀這故事是要警醒她和鹿連城,不覺面紅耳赤。鹿連城則道:“仙姑說,那木匠所以被毒蛇咬死,是因為他貪心,我卻不以為然。”
左儀笑道:“那麼你以為,他死因何在呢?”
鹿連城道:“我以為,他死在一個善字。”
左儀略有些吃驚,問道:“此話怎講?”
“仙姑若站在木匠的立場為他設想一番,結論便一目了然。他将蛇蛋拿回家去,若也學那老農,将食不盡的贈與他人,老農定要發現蛇蛋為木匠所拿,老農未必會善罷甘休。如此一來,蛇蛋重回老農之手,木匠恐怕起得再早,也撿不到蛇蛋了。不過要說木匠為什麼非要将蛇蛋據為己有,遵照這故事表面的說法,雖顯而易見,是他私心作祟,然而有沒有可能,木匠據蛇蛋為己有,一半是為了私心,一半卻是為了保蛇蛋不被吃盡吃絕呢?那老農将餘者悉數贈予鄉鄰,興許有仁善的動機,也興許确如仙姑所言,僅僅是不貪,可是仙姑決不能斷言,他沒有收買人心,博取好名聲的嫌疑。而那木匠将餘者囤起來,未必不是憐惜那蛇蛋也是父母所生哩。”
鹿連城此言一出,左儀更是錯愕不已了。蘇榮雖也有幾分驚訝,卻在一旁輕聲道:“鹿大哥的看法角度刁鑽,卻也有幾分道理。”
左儀問道:“依你的看法,木匠以為自己拾到的是鳥蛋,所以囤在屋中,竟是憐惜生靈?既然他憐惜生靈,又何必将蛇蛋吃掉一些,莫非不被他吃的便金貴些,被他吃掉的竟該死嗎?”
鹿連城笑道:“仙姑可曾聽說魔界有個西方聖使的典故?”
“願聞其詳。”
“說是有一日,一隻雄鷹追趕鴿子,眼看要将鴿子捕獲,那聖使恰好路過此地,鴿子便躲入聖使腋下以自救。雄鷹作人言,對那聖使道:此鴿是我之食,我現下甚是饑餓,你将鴿子交與我。那聖使不肯,對雄鷹說:我發了宏願,要度衆生,我若将鴿子交與你,豈不害了鴿子?那雄鷹又道:你護着鴿子,我便沒了食物;你救了鴿子,卻叫我餓死,哪算度衆生呢?聖使聽罷,道:如此我也隻好以肉代鴿了,你便吃我的肉吧。”鹿連城又問左儀道,“敢問仙姑,這西方聖使所為,是惡是善?”
左儀蹙眉思度着,不無遲疑地說:“這聖使割肉喂鷹,确實令人欽佩,善則善矣,卻失了大義。天下為鷹者數不勝數,天下為鴿者更是數不勝數,他以身救命,隻看到眼前生死,卻忘了天地蒼生之衆,又說什麼度衆生,實在可笑。”
鹿連城笑道:“那麼依仙姑的看法,這聖使割肉喂鷹,倒犯了錯啰?”
“那聖使的錯處并不在割肉喂鷹,而在懷了度衆生之心。天之廣、地之袤,莫說魔界區區一個聖使,便是三清合體,也不敢有度衆生的妄念!所謂‘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衆生之生老病死、福運災劫自有天定,天且法之道,道且法之自然,一界凡夫何等狂妄才有這度衆生之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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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連城又問:“那麼仙姑的意思是,雄鷹捕鴿,這聖使理應不管不問,方順大道之理吧?”
“不管不問是凡人之見,不管即是管,不問即是問,若沒有些許參悟,自然不解其中大義。”
鹿連城笑道:“仙姑所言甚是。那麼言歸正傳,方才那木匠之死,我說他死于善字,正在此理。古人都說斬草除根、抽薪止沸,這木匠既然拿了蛇蛋,無論動機如何,事實上已經侵害了老農的利益。行惡者,除非不去行動,一旦付諸實施,索性壞事做盡,倒未見得其惡了。蛇蛋為老農發現,已是天意,木匠取老農而代之,亦為天意。這木匠錯不該隻吃幹不抹淨,才給自己留了後患。他若将那食不盡的蛇蛋砸作爛泥,又怎會糟蛇咬哩?”
左儀道:“你這竟是詭辯了。無為是有為,卻斷不可說有為即無為。你這番說辭,豈不是在說行惡即是不作惡了?再說,那木匠既然已經行惡,就算他留下些蛇蛋不去食用,也無所謂善不善的。你又不是那木匠,你如何知曉他囤下蛇蛋是憫其性命?此理實在不通。”
蘇榮道:“我想鹿大哥的意思恐怕是,老農取卵而食,木匠同樣取卵而食,其實論起惡來,未見得有什麼分别。那老農分餘者于鄉鄰,木匠囤餘者于屋中,論起動機來,也未必有什麼分别。鹿大哥說那木匠死于善,固然牽強附會,師姐說那木匠死于貪,也不免牽強之嫌。”
鹿連城不再言語,左儀看看鹿連城,卻把目光落在蘇榮臉上,說:“師妹,你并非愚鈍之輩,我也知道,你本來出身富貴,對于紅塵俗世有些許留念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凡間的種種,淺嘗辄止即可,若深陷其中,得寸而進尺,懷金而望瑜,必将深受其害。”
蘇榮垂臉望着自己的雙手,道:“依我看,薛夫人也未受多少害處。”
“你……”左儀本有一句重話,然而話到嘴邊,她又覺得不太得當,隻好改口道,“薛夫人現下守着薛先生,生離死别之苦在所難免。當年她為俗念所困,到如今終是一場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再說,你是你,薛夫人是薛夫人,你自比薛夫人,恐怕并不合适。”
蘇榮瞥一眼左儀,道:“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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