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聽了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來也有過身孕的嗎?想了一下才明白,顔氏口中的“我們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盧夫人。
隻聽顔氏道:“從前我們奶奶雙身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大冬天兒,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連覺也睡不着。相公說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裡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個主意,買了許多蜜餞來,把外面的糖霜去淨了,泡在茶水裡給奶奶喝,果然解饞。後來到我懷了閨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說孕婦不可吃辣,說對胎兒不好。公子就吩咐廚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條兒,讓我饞勁兒上來,就嚼兩塊解饞。連老媽子都說,相公真是又聰明又細心。”
沈菀聽得鼻酸起來,因她永不可能得到公子那樣的體貼,由不得跟着顔氏說了句:“公子真是細心。”
顔氏說得興起,又從頭将盧夫人的故事也說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邊人,又生養過,唠起體己來更比韓嬸貼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實事上去。說到動情處,将絹子堵着嘴嗚嗚地哭起來。
沈菀便也同她一道哭,又逗引她說得更多些。這才知道,原來顔氏并不是外面另娶的,乃是盧夫人的陪嫁丫頭。盧夫人死後,房中空虛,福哥無人照顧,于是覺羅夫人做主,命公子将她收了房。
這顔氏生得體态亭勻,疏眉淡眼,雖無十分姿色,倒也清爽白淨,且因是原配夫人帶進門的,連公子都看待她與别的仆婢不同,别人自然也都巴結,人前人後趕着叫“顔姨娘”。及後來官夫人進了門,雖是正室,卻也不好太壓到頭上來。兩個人的關系也就像是明珠與索額圖在朝上一般,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納蘭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過三個女人:原配盧夫人,續弦官夫人,和侍妾顔氏。
他和盧夫人共同生活過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盧氏初歸時,才剛滿十七歲,淹通經史,熟讀詩詞,雖不擅做,卻過目不忘,倒背如流。兩人閑來無事,最常做的閨中遊戲便是賭書,他随便從架上抽出一冊書翻開一頁讓她背,或者她抽一冊書翻開一頁讓他背,誰背不下來便要受罰。容若一半是讓她,一半也真是精于領會而疏于記憶,常常背錯幾個字,被她捉住痛腳,任她罰。
她罰出的題目總是那樣刁鑽古怪,比如讓他陪她去園裡折梅花來插瓶,從去到回來的當兒,他就得填好一首由她限調限韻的詞;又或是讓他在自己的白絹裙子上做畫題詩,好讓她穿着度過十八歲生辰,還要将同樣的畫具體而微地重現在手帕上;最最古怪的一次,居然是讓他一口氣喝完一盞茶,當他喝的時候,她又偏偏要逗他笑,惹得他一口茶噴出去,濕了羅裳,她卻又嬌嗔起來……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因為春情缱绻,秋天來時才格外凄涼;正是恩愛非常,天人永隔時更覺難以為繼。
如果他早知道美滿的日子隻有三年,他一定會加倍珍惜每一夜每一天,他會把校書雕印的日子分多一些來陪伴妻子,他會把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都與她分享,他不會在蓮花開放的時節偶爾去想納蘭碧藥,更不會參加三年後的殿試,做什麼禦前侍衛。
康熙十六年,納蘭容若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三年一第,他到底還是去參加了那個遲到的殿試,中二甲進士,授三等侍衛。從此扈駕随從,見皇上的時候多,見妻子的時候少。甚至,當盧氏難産身亡的時候,他都未能在她身邊,讓她握着他的手閉上眼睛……
他恨死了自己。一直覺得是自己辜負了盧氏,未能盡到丈夫的責任。從此一有時間,就跑去雙林禅寺伴靈,為盧氏寫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詞: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莺。”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悭,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父母一直催他續弦,他隻是不肯,堅持要為盧氏守節三年。
覺羅氏說:你縱然不娶妻,妾總要有一個,哪怕是為了照顧福哥兒呢。我看大少奶奶帶來的丫頭錦弦不錯,對福哥兒也好,就是福哥兒也同她親近,不如就把她收了房罷。
容若無可不可,遂将錦弦收房,上上下下,隻稱“顔姨娘”。隔年生了一個女兒,因她母親姓顔,容若特地為女兒取了單名一個展字。
三年後,又續娶官氏。算是有妻有妾,有子有女。
可是,他卻再也沒有展顔歡笑過。
沈菀從前一直覺得公子是那樣完美的一個人,便想着他家裡的一切也都是完美的。然而走進來,才知道琉璃世界也有陰影,越是大家族就越經不住窺探。且不說明相與覺羅夫人之間的關系怪怪的,說是冷漠吧,卻又有商有量;說是和睦吧,卻又淡淡的,明珠在府外另有宅邸,平時并不常住相府花園,既便來了,也不過說幾句話,吃一頓飯,至晚便又走了,說是為上朝方便。
覺羅夫人算是相府裡真正的頭号主子,可又最不喜歡操心的,且沒定性,興緻來時會忽然想個新鮮花樣出來指使得下人團團轉,然而往往事情進行到一半,她便又興趣索然了。雖然已近知天命之年,她卻是連自己的命也不大明了的,一身的孩子氣。就仿佛她十五歲那年,青春被順治一刀斬斷了,就再沒有成長過,心智始終停留在十五歲——十五歲的天真,十五歲的絕望,十五歲的焦慮狐疑,和十五歲的任性執著。
家中真正主事官夫人,但她有實無名,說話便不夠份量。事情出來,一家大小都望着她拿主意;及至做了主,卻又落得人人埋怨,一身不是——顔姨娘是第一個要跳出來找茬的人,從來妾室對于正室的地位必定是不服氣的,況且顔氏進門又比官夫人更早,占着先機,又生過孩子,自然更覺得她是搶了自己的位置。
還有那些姨太太們,雖然不理事,但畢竟是長輩,且又替明珠生了揆叙、揆方兩位少爺,身份更是不同。府中大小事物,月銀節禮,總要争出個高低上下,惟恐自己吃了虧。
官夫人夾在覺羅太太、姨太太和顔氏中間,不上不下,難免滿腹委屈,得空兒就要訴兩句苦的。即便她不訴苦,陪房大腳韓嬸也會替她訴苦,更讓她覺得自己像是戲裡的苦主一般,有說不盡的辛酸道不完的委屈。即便吩咐下人做事,也像是不耐煩,有股子抱怨的意味,好叫人不好意思駁她。然而人家偏要去駁她,就使得她更加不耐煩,也更加委屈。
這樣的一個人,注定是得不到納蘭容若的歡心的。他固然對她很和氣,可是那種和氣是沒有溫度的,像是隔着燈罩的燭火。他甚至在詞中明明白白地寫出:“鸾膠縱續琵琶,問可及,當年萼綠華?”分明在向全世界宣告:續弦難比結發,舊愛強似新歡。
其實官夫人不難看,臉團團的白裡透紅,像是發面發過了頭,有點暄暄的,兩腮的肉微微下垂,圓眼睛圓鼻頭,顴骨上略有些雀斑,不說話時像笑,一張嘴卻有點哭相,配合着她的抱怨,更像戲目了。
“這家裡越來越難呆了。”她總是這樣開口,然後便一樣一樣地數落難呆的理由,因為沈菀是新來的,就更有必要從頭數起。“這家裡難呆呀,忽然一下子請起客來,滿院子都是人,裡面不消說了,吃的用的都是我一手支派;外邊說是有男管家侍候,一樣樣還不是要從裡頭領?大到屏帏桌幾,小到金器銀器,少顧一點都不行,眼錯兒不見,不是少了碟,就是打了碗,再有趁亂偷着藏着的,非得當天一樣樣點清了不可。忽然一下子又靜得要死,老爺不回來,相公也難得在家,滿院子一個男人沒有。雖說東院裡有護院的,隔着幾道牆呢,真有強盜來了,把房子掏遍了,那邊的人不知道趕不趕得上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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